余生：黎紫书微型小说自选集

黎紫书选旧作47篇，加上24篇新作，总七十一篇成为这本自选集。 书分四辑。 辑一涉及历史文化、科技主宰，观念更替、人性幽谷，着重于从大处看生命的迷雾。 辑二用微雕看个体，个体所经历的真实与异变岂个体生命能载得动！ 辑三的主题是梦想。梦想不是一次过就实现的东西，甚至难以实现；更多的只是引领一个方向。目标是渐进的，结果是累积的。 辑四共二十篇说爱情，多涉及第三者，或未有名分，或网上恋情。 黎紫书把聚焦移到龌龊点上，放大。主角已经到了悬崖，正想勒马。爱情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渐渐苍老。 黎紫书从旧作中挑出四十七篇微型小说，再从尚未结集的作品中选出二十四篇，合成了这本自选集。这是她告别微型小说创作的一次回顾和总结。 黎紫书： 我不知道这一告别，何时才会再有自信回到微型小说的创作上，但想来必定不是三几年内的事，而能不能回来终究也是说不定的。这本集子里的作品固然是我自己钟爱或比较满意的，我也希望通过它们，得以完整地向读者呈现我过去所致力于建造的微型小说之城。 林高（作家，新加坡作家协会受邀理事）： 读此集子，总觉得黎紫书在现实里叙说故事，心情冷却了，目光仍温暖，读者感受到作者的理解和关怀。黎紫书用心的地方，她的文字，是必须留心玩味的，尤其在情感转折处，每每带出诗意，使得小说的审美趣味更有不可捕捉的衍生。

序／ 看见与把握：余生一条蹊　⊙林高 7 辑一 我在 17 同行 20 窗帘 23 遗失 25 新生 27 春满乾坤 30 留守 32 归路 35 守望 37 杀人者 39 暗巷 42 寻人记 44 今天不是周三 47 回家 50 偷 52 海鸥之舞 55 辑二 人寰 61 众‧人 64 阳光淡淡 66 童年的最后一天 69 幸福时光 71 唇语 74 迁徙 77 大哥 80 两难 83 死了一个理发师 86 春日 89 同一个春日 91 一致 93 再一次送行 95 花样年华 98 我‧待领 101 同居者 104 只应天上有 106 这一生 109 多年以后 112 日子 115 辑三 明信片 121 日复一日 124 大师的杰作 127 消失的赵露 129 完美生活 131 错体 134 错乱 137 我是曾三好 139 命运 142 倒装 144 交易 146 余生 148 在我们干净无比的城市 150 那一夜我们一起离开酒吧 153

序／看见与把握：余生一条蹊 ⊙林高（作家，新加坡作家协会受邀理事） 黎紫书选旧作四十七篇，加上二十四篇新作，总七十一篇成为这本自选集。名之为《余生》，应是就整体所展示的生命景观而言。看整体竟有日暮北风起之悲凉。妙笔将如何展开？ 读小说要用心读。中文里这个“心”会动欲念、能感知、有意志、懂得坚持信念，有所不为，偶尔偏执，囿于所见。儒家讲仁，道家讲忘，禅宗讲悟，都没有舍离放开这个“心”眷眷之情。在中医的概念里，心不是一个血肉器官而已。 《黄帝内经》曰：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病由心生，不都从口入。笔者的意思是，不论作者写什么题材，表达什么旨意，或者用什么美学理论、创作技巧——西方的东方的——当放进了文字里经过作者的情志（心）的发酵后，产生出来的作品，读者一样要放进人文脉络里，用“心”去体会，去发现，去欣赏。主题先行固不可，理论先行也不行。用理论切切不宜将理论放大，放大了反而读不出文学的真味。当然，用心读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认真而专注。笔者的体验是，文字是有知觉的，你越是诚挚对待，它越会拿出多些东西来回报你。 写小说离不开写人。分开来看是：众与我。小我的悲欢离合与大我的生存状态。就其实质看是不容易叫人乐观起来，说人生是美好的。然而，作家的态度是，不以简单的积极或消极去定义人生。作家常以冷色去晕染她心中的希望；作家虽看得真切，却以悲天悯人的胸襟表达她的关爱与尊重，对生命，对人。黎紫书为了揭露生的本质、人的本质，笔虽冷厉，寒峭袭人，却有一种反思自审的心情飞掠，飞鸿踏雪泥。黎紫书是这样阅历人生，写小说的。 《余生》的布局就有欲看树亦欲看林的意思。众所周知，限于篇幅，微型小说只能写一个断片。可是，这个“断”能发挥接“点”连“线”的想像；这个“片”亦应有拼贴成“面”的功能。每一篇在小说形式上都是自足圆满的。黎紫书更要读者乐而忘返，不知不觉走进人的博览会，一件一件看，出来既有对个体的美好印象，也有对整体的深刻认知。微型小说蓄有力量待发的。黎紫书以“微型”的体制书写她对活着的理解。活着如鱼得水。水的流程变而为莫名所以的命运，注入湖海江河？阴沟？变成一坑死水？ 《余生》分四辑。辑一涉及历史文化、科技主宰，观念更替、人性幽谷，着重于从大处看生命的迷雾。开头第一篇就很引人深思。小说主人公借助于自拍的可能，俨然给自己在历史性的场景争得一个位子。他打算以“吾辈的历史”为题开摄影个展。历史性照片总以主角为准，裁掉别人，他爷爷和他爸爸就是这样被裁掉的。反讽的是，他的照片有修图的痕迹。而且，他懂得争取时机站在大人物旁边自拍。同样的，他要展示的“真相”有“非真相”〈我在〉。窗帘是为自家需要而设，掀开，惹来偷窥年轻情侣火热做爱的是非；不掀开，后来的两个同居男人告他歧视。因“权利”的膨胀，对自我的肯定反倒否定了对自我的尊重（窗帘）。老人老是到警局去报失。后来报失的老人被报失，因为“那一条老人每天骑车往返的必经之路，不知什么时候已被铲除”。老人走不回自己的家。家所隐喻的生命价值没有人理解〈归路〉。 〈海鸥之舞〉写一群失明老者勤于练舞以参与演出。演出当天忽然全场灯光熄灭。盲者继续认真地跳舞。 “我”因镁光灯一闪之光看到了平时一直看不到的美好。黑暗中盲者之诚挚演出反而被看见！倘若拿此篇与各篇对着读，其实可以发现，蔽与见的逻辑变得吊诡而自嘲。辑二用微雕看个体。个体所经历的真实与异变岂是个体生命能载得动！ 〈人寰〉〈这一生〉两篇实欲挑战微型小说的承运量。 〈人寰〉从死开始，以生结束，两半相接。老人将死的龌龊与不堪，婴儿初生又一遍污秽与不堪——都由她默默料理。 “真不觉得有什么好抱怨的”。作者选择老人的女儿，婴儿的母亲看这一切。生死两头的拉扯体现了“人”在某个阶段的悲哀与无助，而她扮演此监护角色，并见证了生死循环里一个必须用心用力衔接的环节。 “母性”的伟大尽在不言中。 〈这一生〉作者用雨串起她作为母亲、妻子、儿媳妇的角色，在人伦关系里轮替打滚——仿佛日子应该就是这样。有趣的是，读者不会从平权意识去指指点点，而是从“母性”去理解她。放进日子里去浸泡之后显影出来的是，生的色泽。笔者偏爱〈死了一个理发师〉这一篇。作者用轻闲的散文去捕捉生命里飘忽不定却又真实可靠的感觉——幸福在“不相干”的日子里找到。她看到讣告，理发师死了。她想起他的话：“理发师所做的，也唯有理发师能做”。八年来每次他总欣赏她的头发，眷爱自己的作品。他的死竟莫名地转换成她的隐私的“幸福感”！理发师对自己手艺的珍惜在死后散发着她对他的敬意与怀念，淡淡的愁绪。人与人的相互依附与牵连，靠“死亡”这支点在心坎里摆动，默默地平衡着。此篇对人物心理的描绘有如川端康成掌上小说竟到了幽微精致之境地。 〈众‧人〉写堕胎。少女是无知，或无感，对于自己体内正成长着的小生命竟毫无不忍之心。作者用中年妇女的眼睛去看少女的若无其事，带出两代的隔阂以及此隔阂所隐喻的沧桑。另外，因迁徙而身分有变易，接着认同有变异〈迁徙〉；师生之间靠唇语就心领神会〈唇语〉；老人的生命到了最后一刻，人之将死，在家族里人伦间依然起着牵缠相沿的关系〈日子〉。诸如此类，读之莫不叫人扼腕叹息。 辑三的主题是梦想。梦想不是一次过就实现的东西，甚至难以实现；更多的只是引领一个方向。目标是渐进的，结果是累积的。首篇〈明信片〉的情节扑朔迷离，恰恰贴近梦想的本质。我的父亲接连收到不知是谁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的景象“宛如雷诺瓦的画，色彩丰饶，里面的人物充满幸福感”。感觉到“明信片”在召唤，父亲不告而别。多年以后我的儿子收到不知是谁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是蓝天，葵花田，笑脸。梦想真的一直在召唤你和我，我们大家。其中一篇就叫〈余生〉。老余典当了自己的青春，他再也回不去年轻的时候——虽然他每天坐在阳台老看见年轻时候的他走过，意气风发。他在梦与醒之间撑着。 写梦想，黎紫书没有不脱离时代的特质。 〈消失的赵露〉〈我是曾三好〉〈命运〉等篇写人在利用科技，却也在异化自己。 〈完美生活〉写现代体制把人彻底机械化。 〈交易〉写创作在买与卖之间完成。 〈大师的杰作〉写艺术与现实的距离、鉴赏与真实的距离。 〈倒装〉写对梦想的不理解造成对梦想的摧残。 〈错体〉写母亲的欲念占据了儿子的自由，儿子的魂魄去占据同学的身体，躯体与灵魂不相搭配。现实里，梦想常常是残破的、虚假的、掉换的，甚至于自虐的。虽如此却依然奋勇以赴——梦想在远方招手。 爱情是恒久不衰的主题。辑四共二十篇多涉及第三者，或未有名分，或网上恋情。黎紫书把聚焦移到龌龊点上，放大。主角已经到了悬崖，正想勒马。爱情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渐渐苍老。 “只要不那么用力去感受，便不容易觉察其中的痛。”爱情是源头的活水，一种青春的力量。当爱情变成一种毒瘾，一个怪癖，自己也莫名所以。因此，人不断在爱情中沉没，在爱情中奋起。黎紫书笔下的爱情打败仗，在自己的关隘下，却冷静得很，冷静里有人性的温润，有智慧的灵光。 〈我妻〉写我对妻守着素颜——“柔顺里藏了一分谁也拗不过的坚韧”——的敬意与肯定，必须夹进强烈的反思，同时抗拒引诱。黎紫书用〈圆满〉来终结她对爱情故事的叙说，莫非有寄寓她对爱情的遐想与期待的意思？此篇超越婚姻伦理而体现爱情的本真。 “圆满”其实不尽圆满。她瞒着丈夫，在佛罗伦萨，与老情人共度美好时光。他与她都老了，“两人仅仅是相互扶持着结伴旅行，无性”。他年轻时很疯很狂的，即使老了他仍一副痞子嘴脸。可是，他的性情没有改变。他懂得感激她对他的好。她和他就这样像老朋友走一次旅程，也许这次是最后一次，也许明日是最后一日。 黎紫书的非正常爱情故事大多选择女性的视角叙说，这是自觉的选择。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女性之主体意识是清醒的，却没有不屑于正视传统妇女的美德，也因此，更好地展示了作品的人性光泽。读此集子，总觉得黎紫书在现实里叙说故事，心情冷却了，目光仍温暖，读者感受到作者的理解和关怀。 还有，黎紫书用心的地方，她的文字，是必须留心玩味的，尤其在情感转折处，每每带出诗意，使得小说的审美趣味更有不可捕捉的衍生。不妨读〈同行〉结束的一段：一根烟的时间，几个吞吐过去。他和易先生都不想回到座位上，便站在那儿再续了一根，或者两根、三根。那打火机在他们之间往来，他后来回报了一根香烟。奇怪的是他们两人谁都无意说话。他仍然看着外头，天光被时间卷走。车厢里的播音器响起来，他总是听不真切。可是他想，管它呢。反正他和易先生总会同时抵达，在同一个站下车。这个画面弥漫着诗意的迷茫与况味，余响萦于心头。确实这样，不时在不经意间发现诗的暗示藏于文字里而流连，驻足。 2017年1月10日